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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松鹤延年铜鼎吐出白色的烟,一点一点地在空气中飘散,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开来,浅淡却沁人心扉。只是,随着李德海的禀告,空气似乎在霎那间凝滞,气氛低沉压抑。好一会儿,皇帝似乎想要继续批阅奏折,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
闭了眼,将奏折和朱笔扔到了一边,轻轻地敲着桌面,好一会儿才开口。
“查到什么了?”
威严却微带苍老的容颜淡漠平静,似乎波澜不惊。但熟悉他的李德海却知道,这意味着皇上此刻的心情很差,小心翼翼地道:“因为不敢惊动别人,所以奴才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敢深入裴府去查,只知道,这位裴四小姐是裴尚书的平妻所生。据说那位平妻很得裴尚书的喜爱,可惜红颜薄命,在裴四小姐三岁的时候亡故了。她死了之后,裴尚书的元配就被软禁,直到前不久才被放出来。”
“裴诸城那人是很护短的,能让他决定软禁,这位裴夫人恐怕犯的错不小。”皇帝慢慢地道。
妻妾之争,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恐怕平妻的死不寻常吧?
“是,据说裴府的人都认为,是裴夫人害死了那位平妻。之后裴府由姨娘章氏掌府。这位裴四小姐自小就与镇国候府世子订了婚,前不久,镇国侯府退婚,裴四小姐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据说在此之前,这位裴四小姐容貌平常,沉默内敛,足不出户,跟裴尚书的关系也很疏远。可是,打这次病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聪明机敏,应变大方,出类拔萃,先是赢了棋鉴轩的斗棋,然后在赏花宴上大展才华,之后接掌裴府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想必是见爱女处事得当,裴尚书这才拿玉大人之事询问于她。”
于是才有了接下来皇帝和她的相见。
“你刚才说,那位裴四小姐在病前容貌寻常,难道说她以前不是这样子吗?”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他的敏锐力是常人所难及的,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是。”李德海躬身道,有些犹豫,“据奴才所探,裴四小姐是在参加柳贵妃娘娘的赏花宴那日,突然惊艳蜕变,当时惊呆好些人,连裴府的人看到了都觉得难以置信。后来裴四小姐的解释是,之前被赶走的奶娘故意抹黑她,在发髻、脂粉和衣饰上做手脚,让她看起来貌不惊人,而现在这模样才是她的真容。”
本是暖春时分,御书房内却突然温度剧降,森寒入骨。
“柳尘香的赏花宴当日……照顾她的奶娘动的手脚……真的就这么巧吗?”皇帝微微笑着,带着森寒的杀机和冰冷。柳贵妃的赏花宴目的何在,他心知肚明,左右都是这些讨好固宠的手段,他由得她们去折腾,随口点了吴才人。只是,这事若有那般容貌的裴元歌掺和进来,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如果当日在御花园,猝不及防之下看见裴元歌……
柳贵妃不会知道裴元歌的容貌有何玄机,后宫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人,想必她也不会再跟别人提起。这么说,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就是谁,已经很明显了。时隔这么多年,突然来这么一出,是想试探什么?
试试他是否已经遗忘了那件事?
哼!
皇帝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正好砸在玉管朱笔上,将上好的青玉笔身砸成两段。锋利的断口刺入手掌,血慢慢流了出来,有着尖锐的疼。霎那间,刻意尘封的记忆突然呼啸而至,让这个威严的身躯也不禁颤抖起来。
李德海惊呼:“皇上!”想要过来查看。
“别过来!”皇帝冷冷道,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破碎的画面和记忆,好一会儿才微微冷静下来,突然又问道,“既然如此,那赏花宴当日,裴四小姐为何没有出现在御花园?”如果她当时出现,如果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遇到,如果他当时没能掩饰,让人起了疑心的话……
“听说是因为裴四小姐身子弱,半途不适,所以留下休憩,就没到御花园。”李德海小心翼翼地道。那件事情,他也是知情者,很清楚皇上现在的心情,正在爆发的边缘,稍有引索,便会如火山般爆发出来。
“半途不适?”皇帝微微一怔。
如果说这件事是她在安排的话,没到底中途生变,难道说另有玄机?
“还有一件事,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件事,就是裴四小姐现在的容貌,跟她的生母,也就是裴尚书那位平妻极为相似。这也是裴四小姐容貌骤变,裴府上下却无人疑心的最大原因。”见皇帝神情似乎有所疑惑,李德海急忙补充道。
皇帝又是一怔,神情却微微缓和下来。
“裴四小姐如今的容貌和她的生母酷似……”皇帝沉吟着,目光闪烁不定,“李德海,你可有拿到裴诸城那位平妻的画像?”
“奴才猜到皇上可能会问,所以冒险潜入裴尚书的书房,找到裴尚书很久之前所画的肖像画一副,特意带过来给皇上过目。”李德海早料到如此,从胸口取出一幅卷轴,双手展开,让画的内容呈现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幅色泽浓艳的春日赏花图。
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花海间,一名白衣女子翩然而立,半侧着身体,手里拿着一枝海棠花,似乎正要嗅闻,却听到别人喊她,于是转过身来,回首嫣然。图画所截取的正是这一刻的美丽温馨,女子眼角眉梢笑意莞尔,眸波温柔,神态栩栩如生,几乎从画面中就能感觉到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在璀璨的百花丛中,宛如出水白莲,轻灵幽雅。
显然,绘图之人对她极为熟悉爱恋,这才能将她的神态气质绘画得让人如临其境。
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出尘,容貌的确与裴元歌有七八分相似,而画卷边上写的日期却是十四年前,那时裴元歌尚未出生,显然这画上的人正是她的生母。
望着这幅卷轴,皇帝的神色终于彻底缓和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取过明黄色的锦帕,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这么说,裴四小姐的容貌是随着生母,而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等等,裴四小姐……”
柳尘香似乎说过,裴四小姐曾经赢得斗棋,拿到了七彩琉璃珠。
是巧合吗?还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以,辗转许久,七彩琉璃珠竟然落到了有如此相似容貌的裴元歌手里……皇帝顿时陷入了神思,神情有些恍惚。也许这是天意,是“她”依然在保护着他,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裴元歌刚好在赏花宴中不适退场,而他又一时心血来潮,到裴府去见裴元歌,让他的危机能够消弭于无形中?“阿芫……”皇帝轻轻地道,带着无限的沉痛和思念。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李德海也神色黯然,慢慢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从思念中回神,想到如今的形势,眉目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沉稳淡漠,低声道:“李德海,朕去过裴府一事,你要严守秘密,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也许裴元歌的容貌相似只是个意外,不过,如果让有心人看到,就算是意外,也会变得不是意外,你应该知道轻重的!还有,把画像送回裴府吧!”
说到最后一句,却又带上了些许无奈哀伤。
裴诸城思念他的平妻,还能够绘于纸端,常常揽顾怀念。而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在偌大的皇宫拥有一幅阿芫的画像。关于阿芫的一切,都是这个皇宫的禁忌,被时间深深地锁住,埋在地底,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否则,就会是一场滔天大祸……。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
思来,真是一场笑话!
※※※
深夜,即将到宵禁的时间,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一道清癯的身影匆匆走向馆驿,容貌普通,衣饰普通,满身的书卷气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一样。唯有那双沉静坚毅的眼眸,不带任何的迟疑和犹豫,坚定、平静,会让人恍然惊觉,这个人的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无可动摇。
文弱如玉之彦,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有黑影在跟随着他。
“就是这个文弱书生?没认错人吧?”黑暗中,有人压低嗓子,轻声地道,手放在腰间的剑鞘上,随时准备拔剑而出。还以为是什么难打发的人,居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早知道这样,哪还用这样小心翼翼?
“就是他没错,我见过他本人!”另一人压低声音道。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个黑衣人没想到,在他们身后,有着三道身影不动声色地跟着他们:“大将军说得没错,果然会有人对这位玉大人不利,难怪要我们跟着?不过说真的,这位玉大人太清廉了吧?居然连个小厮都没有,这样的人还被告受贿行贿,没天理!”
“正是好官不多了,所以,我们才要保护好他!”第二人道。
“喂,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好像被人——”第三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极轻极轻的风声,正暗叫不妙,想要侧身闪开已然不及,只觉身后一麻,吭也没吭一声便栽倒在地。
其余二人大骇,正要反击,却也已经被人摸到身后,一指点晕。
“裴府的亲兵果然不一般,居然被察觉到了。”一道矫健的身影啧啧道,面目方正,忽然抬头,有些不解,“九殿下,这三个人应该是裴尚书派来保护玉之彦的,跟您的意思是相合的,我们干嘛要对他们动手?”
“因为他们是来保护玉之彦,所以只是弄晕他们;如果他们是来刺杀玉之彦的,这会儿早没命了!”宇泓墨依旧一身大红衣衫,这样火焰一般,鲜血一般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和他的容貌,他的气质融合得天衣无缝,只让人觉得,见过他的红衣,天下便再无人能穿出这样的风情潋滟了。
这时候,玉之彦已经快要转弯,眼见四周无人,他身后的突然银光一闪,一道利刃无声无息地朝着他刺去。
宇泓墨双眉一轩,微微笑着,双足点地,纵身飞跃之前。
虽然离玉之彦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但却比那些黑影后发而先至,从容不迫地落在玉之彦身前,未曾出鞘的长剑往身前一横,恰恰好挡住那刺客的利刃。相比刺客惊骇的面容,他却有些漫不经心,微震剑鞘,长剑脱鞘而出,夜色下寒光凛冽,如闪电般地一划,轻轻巧巧地割断了刺客的喉咙。
后面,寒铁和其余暗卫一起动手,在另一个刺客还未察觉前就先杀掉了他。
宇泓墨满意地一笑,转过身来,望着神色惊骇,却仍不失镇静的玉之彦,“嗡”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玉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想必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两名刺客是谁派来的,你应该心里有数。玉之彦,你已经得罪了我五皇兄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九殿下?”玉之彦脱口道。
凡事见过宇泓墨的人,就很难忘记这么一张倾城惊世的容颜。
但很快的,他就冷静下来,沉着地问道:“我想,九殿下也不会是正好经过此地,才救了微臣吧?”
“没有好遮掩的,我听说五皇兄对你很是恼怒,派死士前来刺杀你,所以就跟着过来了。当然,你也不必再猜测,的确,我早就能解决他们,刻意等到他们动手才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你,是我,救了你!”宇泓墨很坦白地道,“施恩必图报,这是我的做事风格,怎么样,玉之彦?反正你已经得罪了我五皇兄,不如来帮我吧!”
玉之彦这是第二次见这位九殿下。
在此之前,在棘阳州,他听过关于这位九殿下无数的传言,五殿下和九殿下不合,从他的羽翼嘴里听到的宇泓墨自然不会是好人,喜怒无常、性情乖张,言行放荡、肆意妄为,视人命如草芥……而入京以来,关于九殿下的言辞听得更多,却多数都不是什么好话。然而,奇怪的是,之前在刑部大牢第一次看见九殿下,也确实察觉到他的乖张和恣肆,但很奇怪的,他觉得自己很难讨厌这位九殿下。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原因在于九殿下在他面前这种“坦率的狡诈”。
就像现在,他明明白白地说出,他就是跟着刺客,等到刺客动手才来相救,就是要施恩图报。但是,正因为他坦率地说了出来,反而让经理官场狡诈的玉之彦感到一丝可信。但他心志甚坚,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摇摇头,婉拒道:“多谢九殿下的好意,但玉之彦这一生只忠于大夏,终于皇上,我不想参与到您和五殿下的争斗中!您可以骂我忘恩负义,玉之彦无话可说。”
果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宇泓墨耸耸肩,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却也不失望,洒脱地收剑道:“骂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记得你欠我个人情就好了!”看了会儿玉之彦,忽然道,“别住驿馆了,不要以为五皇兄不敢在驿馆动手。我在外城南郊十八里胡同有栋私宅,幽僻寂静,你先住进去吧!寒铁!”
身着暗卫服饰的寒铁跪地道:“属下在。”
“保护好玉大人,如果他有什么损伤,提头来见!”宇泓墨吩咐完,径自转身离开。
“是!”
这位九殿下行事,实在让人难以捉摸!玉之彦皱眉道:“多谢九殿下的好意,不过,玉之彦不敢接受?”
“你以为我送你一栋豪宅收买你?想得美,借你住几天,护卫借给你几天而已!反正已经送了你人情,索性让你多欠我点,别倔了!你想要为大夏的百姓做事,总得先活着吧?南方的灾民可还等着你去筹备赈灾事宜,你若是死了,再委派官员,交接手续又是好些天,大概又得而死几千人吧?我是无所谓,玉大人如果无所谓的话,也请随意!”宇泓墨说着,洒然一笑,带着其余暗卫翩然离去。
他很擅长利用别人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现在,自己已经有些心动了。
玉之彦摇摇头,这位九殿下,很厉害!
寒铁躬身道:“玉大人请吧!”这会儿他有点明白,九殿下为什么要打昏那几个裴府的护卫了。不打昏他们,这会儿有裴府护卫的保护,玉大人又怎么可能接受九殿下的好意呢?只是……这种行为,似乎,好像有点损吧……
※※※
按照惯例,裴府小姐的院子里该有两个一等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三等丫鬟不限。只因为之前静姝斋的人都赶了出去,其余众人都是买来的,因此暂时便没分等。如今木樨等人已经到静姝斋有段时间,考察过她们的为人得用后,裴元歌先将紫苑从原本的二等丫鬟升为一等,却空着另一个名额。
二等丫鬟四人,分别为木樨、楚葵、青黛,最后则是司音。
其余人则都是三等丫鬟。
空出一名一等丫鬟的名额,是为了让木樨等人有个力争的上游,更好地为她出力;至于将司音提为二等丫鬟,只是为了暂时安抚拉拢她。原本是想把司音送到同泽院,拿她来对付章芸,后来因为夫人的出院而搁浅。不过,像司音这种不安分的人,有时候也是少不得的,说不定日后另有他用。
尤其,听楚葵说,她似乎已经跟裴元华的雨霏苑搭上关系,那就更要留住了。
如今府里的事情基本都由夫人舒雪玉打点,静姝斋的丫鬟订好等,自然也要告知她一声,备个案,以后的余钱、各季份例奖赏,就都能依据而行。盘算已定,正好也要去给夫人请安,到时候顺便一提就好。裴元歌想着,叫紫苑木樨帮她梳头换衣,往蒹葭院这边过来。
才刚出静姝斋的门,便遥遥看见一个小丫头朝着这边飞奔过来,穿着半新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是水绿色的裙子,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颇为有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裴元歌,福身行礼,这才低声道:“四小姐,昨儿晚上奴婢的娘瞧见雨霏苑的流霞、流霜两位大丫鬟拿了几匹缎,前后去了各位姨娘的院子,让奴婢今儿一大早跟四小姐说声。”
这个小丫鬟就是泉儿,和她娘都在洒扫上做事,曾经受过舒雪玉的恩德,倒是个很忠诚的小丫头,人又机灵。那次魇镇事件,章芸盯裴元歌和紫苑盯得紧,倒是多亏了这小丫鬟把那件男子衣衫偷走,换了撒花青缎包的魇镇,胆大心细,倒是个好苗子。
不过,这是裴元歌难得的暗棋,在洒扫上打听消息,传递消息又很方便,因此倒先没有动她。
这小丫鬟也明白,知道哪些院子的消息要紧,一旦有事,就立刻来报。
“我知道了,谢谢泉儿。紫苑,拿五百文钱过来给泉儿。”裴元歌点点头,赞许地道,“泉儿,你先在洒扫上做着,等时候到了,我就把你要到静姝斋来,将来必定会给你个好前程!”
泉儿的脸有些红了,羞涩道:“四小姐不用这样,夫人对奴婢全家都有大恩,奴婢为夫人和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奴婢是悄悄跑出来报信的,还得回去做事,四小姐您自己保重!”
说完,连赏钱也没拿,飞一般的就又跑了回去。
这个小丫鬟倒是十分忠厚!裴元歌想着,继续往蒹葭院走去,心中却在沉思。裴元华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送东西给三位姨娘,多半要有什么动作。只是不知道准备借三位姨娘生什么事来?这些年来,三位姨娘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防备为妙。
进了蒹葭院,毫不意外的,裴元华正端庄地坐着,带着浅浅的完美微笑,跟舒雪玉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竟然连舒雪玉脸上也带着些笑意。听到丫鬟通报的声音,两人都抬起头来,舒雪玉有些紧张地招手,道:“元歌,过来我这边坐!”她实在不想元歌跟裴元华多接触,但这每日的请安却是避不过去的。
裴元歌歉意地向裴元华笑了笑,朝着舒雪玉福了一礼,这才过去,偎依在舒雪玉怀里,笑道:“大姐姐早,跟母亲在说什么?”
自从这位大姐姐回来,每天早上第一个到蒹葭院请安,裴元歌也懒得跟她争这个。
裴元华笑道:“再说四妹妹昨儿在裴府的斗画呢!听说四妹妹画技了得,得到五殿下和绾烟公主的赞赏。母亲听得高兴,正不住地问我细节,只后悔当时不在场。”斗画之事,本是让她觉得极为丢脸的事情,但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不带丝毫不悦,而是满含欣慰和赞赏,似乎很为裴元歌这位妹妹而骄傲。
看舒雪玉的模样,似乎很疼爱裴元歌,她就以此为切入点,果然引得舒雪玉有了兴致。
想到这里,又有些恼意。
她是裴府的第一个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玉雪可爱,裴府人人都喜欢她。只是偶尔会看到有人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惋惜,偶尔听到人窃窃私语道:“好个相貌,好个品格,只是可惜了,是个庶女。若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将来什么样的贵人做不得?”
小的时候,她不明白庶女是什么,也不明白姨娘生的和夫人生的有什么区别。
但她知道,那不是好话。然而她并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而沮丧,而是绽放出更可爱的笑容,看着那些说话的人,张手要抱抱。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只要她这样灿烂地笑着,就会很讨人喜欢,然后博得所有人的赞赏。而所有的人里,最喜欢她的,就是那位夫人。但是,这些话却牢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再后来,稍微大了些,了解到庶女和嫡女的区别后他,小小的心里已经知道什么叫做不甘心。
明明她是这么出色,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她应该是最好的,为什么偏偏是个庶女?明明夫人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夫人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呢?再然后他,她听到丫鬟的议论声,说:“大小姐对着夫人比谁都笑得甜,又那么讨夫人的好,多半有了别的心思。也是,夫人如今也没有孩子,如果真的喜欢大小姐,说不定会把她抱养过去,记在自己名下。这样一来,大小姐姐就成了嫡女了!”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庶女也是能够成为嫡女的。
只要讨好夫人就可以了吗?这很容易的,只要她对着那位夫人可爱地笑着,娇娇地喊她母亲,她的眼睛里就会有光,小小的裴元华知道,那是喜欢。于是,她加倍地讨好夫人,果然看到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对她的神情越来越柔和,那时候,她一直都在想,什么时候,夫人才会把她抱养过去,把她变成嫡女呢?
等啊等啊,她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却还没有等到。
直到那天,她偷听到明锦夫人跟夫人说话,“这女孩有点奇怪”“不真实”“虚假”“你别急着抱养她,再等等看”“等这个孩子要出生,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她隐约听懂了,那是明锦夫人在劝夫人,不要抱养她,而是等着明锦夫人的孩子。那时候她很生气,明锦夫人的孩子已经嫡子,为什么还要跟她争呢?
她真的很想做夫人的女儿,很想做嫡女啊!
再然后,有一天,她偎依在夫人怀里,听着她跟那些夫人聊天,有位夫人提到,说她病了,自己女儿如何贴心照顾,到底还是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亲。当时,夫人的神情好向往,似乎也很想有个这样的孩子。看着那样的夫人,裴元华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如果夫人病了,她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夫人,就跟那位夫人说的一样,很贴心很贴心,这样,夫人就会觉得,她是夫人的孩子了吧?
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心中,于是,那天晚上,她跟夫人一起睡时,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悄悄地把夫人那侧被子揭开。结果,夫人终于病了,她很体贴地跑前跑后地照顾夫人。果然,她看到夫人眼睛里有着比以前更亮的光芒,握着她的手更紧,她知道,夫人更喜欢她了。果然,夫人生病了就会知道她的好,如果夫人一直病下去,也许,她很快就能变成嫡女了……
于是,她把熬好的药倒掉一半,加入水,药效不够,夫人就不会那么快好起来……
可惜,那时候太年幼,终究还是疏忽了,也不知道哪里被舒雪玉看出了破绽,在此之后,居然和她渐离渐远,即使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努力挽回,却始终没能再向从前那样被她喜爱,反而让她越发戒备。裴元华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毕竟还小,没有耐心,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不会那么心急动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舒雪玉虽然笨,一根筋,也也因为如此,认定一件事后,很难改变看法。尤其,现在她似乎把所有心神都放在裴元歌身上,看来,想打她的主意已经行不通了。虽然说自己很快就要待选入宫,成为公众的贵人,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点,但嫡女可以说是她小时候的一个愿望,既然舒雪玉不肯把她记在自己名下,她只好想办法让姨娘上位,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嫡女了!
裴元华慢慢地思忖着,脸上依然带着完美无瑕的温和笑意。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丫鬟报道:“二小姐,三小姐,月姨娘、柳姨娘和肖姨娘来给夫人请安。”
抬头望向来人,裴元歌和舒雪玉都是一怔。
裴元巧、裴元容倒也罢了,都是寻常的请安装束,柳姨娘却是一身全新的桃红色绣连理枝的对襟褙子,下着粉蓝色细绫裙,腰间束着一条月白色纨素腰带,越发显得腰身纤巧。脸上显然精心地打扮过,描眉画眼,涂脂抹粉,束着轻盈灵动的灵蛇髻,簪着一个鎏金嵌蓝宝石的雀登枝金簪。这身打扮,跟以前朴素沉暗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一时间年轻了五六岁,娇媚动人。
肖姨娘则是一身全新的柳绿撒葱黄印花的细缎对襟短袄,下着浅绿色罗裙,裙裾绣着芳草鸢尾花。她本就皮肤白腻,眉眼如水娇柔,再梳个流苏髻,簪戴着一套嵌碎玉的白银头面,斜插着一只小而精致的凤钗,垂下的流苏滴溜溜打着转,越发衬得她眉如远黛,眼若秋水,清新素雅。
两人一红一绿,一金一银,一娇媚一素雅,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姐妹花。
倒是生了裴元巧的月姨娘还是老老实实地穿着她那身藕荷色的右衽长袄,下着同色罗裙,低眉垂眼。
看到月姨娘的装扮,裴元华眸光一凝,很快逝去。
看着柳姨娘和肖姨娘这身亮眼的装扮,舒雪玉有些奇怪,等她们请过安后,淡淡道:“柳姨娘和肖姨娘这身衣饰倒是很惹眼。”
柳姨娘忙起身道,笑着道:“夫人说笑了,婢妾人才愚笨,再怎么装扮也不比夫人的端庄威严,雍容大度。婢妾每次来给夫人请安,看见夫人都觉得心里一阵舒坦,好似吃了人参果似的。合计了这么久,才算想明白,原来是因为夫人装扮得宜,雍容大度,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熨帖。再一想,婢妾以前那些装束,只怕夫人瞧见了就生厌,只是碍着面子不好说,这才赶紧换了身新的。自然远远不及夫人会装扮,夫人若得闲,指点指点婢妾,那就是婢妾的造化了!”
她连说带笑,连串的话娇柔动听,宛如黄鹂鸟般,声音娇美,煞是伶俐。
肖姨娘则道:“婢妾可不如柳姨娘这般会说话,倒是这里做了两件活计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婢妾的一番心意,还请夫人不要推辞!”说着,从丫鬟手里取过两个荷包,一双绣鞋,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月姨娘则畏缩在一起,咬着唇,没有说话。
舒雪玉自然不会佩戴她们做的东西,但也不好推拒,命白霜接了过来,道了劳累。然后众人闲话几句。裴元容急于回去绣雪猎图,匆匆告辞。按照平时的习惯,这会儿三位姨娘也该告辞,然而柳姨娘和肖姨娘对视一眼,一同起身道:“按规矩,婢妾们得在夫人跟前立规矩才是,夫人仁厚,不愿婢妾们劳累,但婢妾也不能太无礼,仗着夫人宽厚便肆意妄为,从今日起,婢妾愿意诚心伺候夫人,还请夫人准许!”
舒雪玉本就不喜妾室,看着觉得添堵,何况这柳姨娘和肖姨娘今儿突然反常起来,指不定又有什么主意,因此推拒道:“我这里有丫鬟在,哪里用得到你们?这些虚礼就不必客套了!”
柳肖二人则坚持声称要立规矩。
三人你来我往间,裴元歌也不插话,只含笑看着,若说看柳姨娘和肖姨娘突然打扮起来,还不明白,这会儿看她们坚持要立规矩,留在蒹葭院不走,就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了。父亲最近公务繁忙,昨儿温府寿宴,他离开后,只来得及跟她们交代几句,就又匆匆回到刑部,晚上也没回府。
不过,这些天来,每日清晨下朝后,父亲都会回府,到蒹葭院和她们共用早膳。
两位姨娘这般装扮,又这么殷勤,多半是拜昨日裴元华那几匹缎子,又起了别样的心思。无论前世,还是这辈子,裴元歌还是第一次知道,平日里槁木死灰般的柳姨娘和肖姨娘,也有这么伶俐的时候!倒是这位月姨娘,昨儿也收了裴元华的缎子,今儿却一切照旧,看起来倒是个老实本分的。不过也不好说,有其女必有其母,裴元巧是个惯会装拙的,保不定这位月姨娘也是故意可着那两位来探风呢!
裴元歌猜想得一点都不错,柳姨娘和肖姨娘的确起了心思。
从前,裴诸城征战在外,常年都很难回府,偶尔回来,也是章芸专宠。章芸就是靠耍手段进了裴府,一步一步爬上来,对于妻妾间的争斗再娴熟不过。对于章芸的手段,两人最为清楚,因此安安分分地呆在院子里,除了大的节日,几乎都不露面。好在裴府一向宽厚,虽然是姨娘,却也没有任何苛待的地方,原本以为,她们这辈子就要这样槁木死灰地过下去。
谁知道,凭空里冒出一位四小姐,放了夫人,斗倒了章姨娘,裴府一时变天。
现在,老爷从镇边大将转了京官,虽然公务繁忙,但一个月倒也能有半个多月呆在府里,章姨娘倒台,换了夫人执掌裴府。夫人的性子她们也知道,个性直,还有些烈性儿,但若论宅斗手段,比章芸可就差得远了,是个极好拿捏收拾的泥菩萨。再加上昨儿流霞流霜来送缎子时无意中说到的话,就更撩拨到她们心头了。
“没想到夫人犯了那么大错,才出来就能这样蒙宠,老爷果然是念旧情的!”
是啊,夫人害死了明锦夫人,被老爷一怒之下软禁十年,放出来后还能让老爷歇在蒹葭院,她们为什么就不能呢?她们没犯任何错,而且都比夫人年轻漂亮,也不像夫人那样性子直,总是冲撞老爷,如果连夫人都能从新获宠,那她们就更没有道理不能了。
于是,便有了今天蒹葭院这一幕。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夫人,四小姐,老爷回来了!”话音未落,门帘一掀,身着官服的裴诸城已经进来,看到满屋子的人,微微一怔,道:“哟,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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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年近二十,她却依然待字闺中、乏人问津。
我靠!老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嫁妆丰厚得压死人,为什么就是没人要?
好不容易,一道圣旨下来,恨嫁女升职当朝皇后。
欢天喜地入宫去,但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知道真相的她眼泪掉下来——